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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往事

2014-09-15 21:4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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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系

    我的母親是湖北沔陽(今仙桃市)人,生于農(nóng)歷戊戌年(公歷1898年)正月十八日。我生于癸酉年二月三十日(1933年3月25日)。這樣說來,她應是35歲生的我。我是在武昌外國教會(基督教會)辦的一所不大的仁濟醫(yī)院降生的。這所醫(yī)院在武昌偏東北,離長江邊不遠。它的遺址,我在1983年還專程去尋訪過,那時還在。那是一棟不高的西式樓房,前有一個天井院落,已經(jīng)荒廢,正在等待拆除??上М斈晡椅磶鄼C,沒給它留個影。我母親為什么去仁濟醫(yī)院生孩子呢?我想可能是兩個緣由,一是她這么大一把年紀才生頭胎,怕發(fā)生問題;再就是離住家地比較近。聽我母親講,她懷我那陣子,是住在武昌積玉橋附近的“近宜別墅”,離這家醫(yī)院不遠?!敖藙e墅”當時已相當老舊,是一個住著好些人戶的有天井的中式大雜院。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我上中學時曾特意去這院子看了看,已經(jīng)老舊不堪。聽老人家說,積玉橋那一帶上世紀80年代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那個老舊的“別墅”恐怕早已不存在了。

    母親在我懂點事時給我講,她生我很順利,是自然產(chǎn)下。那些穿白衣裳的護士小姐們工作細心,待她好,祝福她生了個身體健康的男孩。母親又曾對我說,我懷上你頂擔心的是怕把你弄掉了。我懷生搭妊的,除了買菜做飯,時不時還要洗一大家人的衣裳。那時候,你已好幾個月了,有回我端著一大盆洗好的衣服從天井邊走過,那上面有水,我腳一滑,摔倒在地上,連氣都喘不過來,我真怕把你摔壞了。看見我摔下的你的四爺(“四爺”是我的一個還沒出嫁的堂姑,那時她在讀女子師范。我家鄉(xiāng)土話稱“姑”為“爺”)連忙扶我起來,她為我擔心。她說,我要給大哥大嫂講,再不要你干這么重的活了??墒俏也桓赡膫€干?虧得你命大,沒有摔壞。你出世后,四爺蠻喜歡,常搶著抱你。有回她說:“毛,你好大膽!這個家,你也敢來?”

    我母親為什么這么晚才生我?為什么她要為一大家干活,懷孕了還這樣辛苦、忙碌?為什么我的名字叫“毛”?她究竟是個什么人?在家庭里是個什么角色?今天,年輕的讀者可能不大容易明白。聽我慢慢道來。

    我母親原名叫春英,是沔陽通??谌?。1970年春節(jié)放假時,在文化部咸寧“五七”干校的我,帶著母親和我最小的女兒首次回到沔陽去探望母親的故地及從未見過面的她的親戚們。這江漢平原腹地,是一大片水鄉(xiāng)澤國,到處是河湖港汊交織,村落浮現(xiàn)其間。而自制小木船,仍是人們互相往來以及運輸物資的最便捷交通工具。母親記得的舊時代民諺有“沙湖沔陽州,十年九不收;若是收一年,狗子都不吃糯米粥”??梢娊?、河(特指長江在湖北最大的支流襄河,又稱漢水)的水患,是相當頻繁的。然而因是江河湖沼的沖積平原,那土壤又是非常肥沃的,只要一年大熟,有棉花,又有大米,老百姓的吃穿大都不用犯愁。母親一家是貧苦船民,在老家仍有自己的老屋和菜園。母親的父母也即我們的外公、外婆,是以自駕小木船為一些商家運輸產(chǎn)品(如江漢平原盛產(chǎn)的棉花、大米、水產(chǎn)品及其他土產(chǎn))謀生的個體勞動者。

    他們有一雙兒女——8歲的我母親和小她6歲的小弟弟。平常年景(不發(fā)大水),一家人的生活尚能過得去。那時喪失土地、無地或少地的農(nóng)民在江河里駕船干運輸或捕魚為生的,不在少數(shù)。那時,跟著父母一起四方行船的我母親,雖說僅是個扎著辮子的小姑娘,卻學會了駕船,常幫父親劃槳,以使父親有片刻喘息,抽幾口旱煙。她除要幫眼睛有毛病的媽媽摘菜、洗衣、做飯外,還要看顧好剛學走路的小弟弟。她總是默默地做事,從不叫苦。父母將她當作心肝寶貝,他們自己很少吃雞蛋,每天早晨卻總要煨三只鮮蛋給女兒補身子。

    1907年6月(農(nóng)歷丁未年五月下旬),母親一家人從外港回到自家老屋,母親隨著我的外婆侍弄了家中菜園數(shù)天,這之后就沒有晴天了。雨下了六七天,最后又轉成暴雨,連下了三天三夜。第三天后半夜,像悶雷一樣的轟轟響聲驚醒了我的外公。他判斷是一處堤壩沖開了,大水馬上要來,連忙起身,叫醒一家人,背著干魚、米袋和一些隨身用品,慌忙火急地跑向了自家系船的河岸,解下纜繩,立馬朝著能夠進入大江的東南河港劃去。雨還在狂落,伸手不見五指。轟轟的響聲愈來愈大,水上濁浪掀天。

    外婆摟著兩個孩子在底倉,只覺船上跳下落,像要散架一般,不得安寧。等到天明,一家人嚇呆了,只見天是黃的,水是渾黃的,汪汪的大水望不到邊,水里什么都有,倒下的樹,箱子、柜子不少,就是看不見一個人。有死貓、死狗、死豬,也不曉得死了多少人。外公一家是死里逃生,可緊接著厄運就到,雨后幾天曝曬,暑氣蒸騰。外公十分勞累,又挨了冷雨侵襲,受了風寒,接著又中了暑,他先是發(fā)寒顫,接著高燒不退,一病不起,最后病死在船上。外婆只好找別的駕船人幫忙,買了幾條葦席將外公草草葬在河堤上。

    我外婆帶著兩個小孩——我母親和她的小弟弟漂泊到了漢口,小船??吭诖a頭,一家人生活十分困難。更不幸的是,一天,她的愛女、還在童年的我母親被一個花言巧語的女人販子拐賣,不知拐賣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母親后來告訴我說,當時她被女販子一伙的兩個男人用黑布蒙上眼睛后關在一間不見太陽的小屋里,房門上了鎖。最初幾天,夜深人靜,她能夠聽見江風吹過來的一個女人很慘的哭聲,喊聲,像是在呼喚什么人。她想,那一定是她的娘在哭她喊她。她估摸關她的地方離娘所在的那個碼頭不遠??稍跐h口這個舉目無親的地方,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娘和她,她和娘,像是隔著千山萬水,再也見不著了。

    她想到外婆那只原本就受了傷的右眼而今哭女兒,怕是更看不見東西了。外婆本是窮苦人家的孩子,因為要幫家人干活,她的父母從小沒給她纏腳,生成一雙天足。過門后因此不討婆婆喜歡,認為媳婦大腳丟了她做婆婆的面子。有回拿著她的銅煙嘴打在她的眼睛上,因失血過多,從此右眼看東西只有一線光了。幸好外公還是維護她的,她的婆婆過世后,他們生了我母親,外婆擔心母親將來受到她一樣的遭遇,本要給母親纏腳,但又因為愛女心切,看見母親痛楚,頓時又為她放腳。這些話是將近半個世紀后的上世紀50年代后期我將母親從老家接到北京后,母親同我聊往事時講的。她說舊社會做女人真遭罪。

    她被人販子拐賣,賣到山鄉(xiāng)一家地主兼官宦人家為奴,那時還是個女童,這開啟了母親的特殊人生——漫長的苦難生涯。

    1970年,我陪伴母親回她的老家通???,聽到當?shù)赜H戚告訴我一個信息,說是上世紀30年代,賀龍紅軍活躍于洪湖蘇區(qū)時,有一回從通??诼愤^,部隊短暫休息時,一個紅軍營長找了路邊的幾個老鄉(xiāng)親切地對他們說,他就是本地人,還通報了自己的名字叫雨生。小時候發(fā)大水,他的父親帶著家人駕船出走,半路上死于瘟病,埋在堤上。他的母親到了漢口碼頭,他唯一的姐姐又被人販子拐賣,下落不明。他的母親在監(jiān)利縣幫一戶人家做活,將他養(yǎng)大。后來他參加了紅軍,在鄂西、鄂北打了許多仗,好不容易來到家鄉(xiāng),隊伍又要開拔,沒有時間來認自己家鄉(xiāng)的親人,只好等革命勝利后再回來。

    告知母親和我這個信息的人,是我的一位堂姨表哥,長期在當?shù)貜氖禄鶎狱h組織工作,他見多識廣,對這個從家鄉(xiāng)過路的紅軍營長的身世講得有鼻子有眼。一聽就覺得像我親舅舅,甚至連名字也能對上號,因為母親很早就告訴過我,舅舅的名字叫雨生。可惜當年親耳聽見紅軍營長講這些話的兩個老人,而今都謝世了。我本想根據(jù)這個線索去尋找舅舅,但一想年深月久,難度甚大,他如果還在人世,應是像他自己許諾的,勝利后會回到家鄉(xiāng)來看看。二十多年過去了還沒有來,恐怕是在慘烈的戰(zhàn)爭中犧牲了。

    1988年母親去世一周年,我寫了篇紀念她的文章叫《憶萱》,其中“童年”一段寫道:

    1907年的一場大水災,使母親九歲就失去了自己至親的親人——爹娘和弟弟,被人販子脅迫著販賣到陌生的山鄉(xiāng)一戶官宦、地主家為奴。從此,母親的童年沒有歡樂,沒有領受人間愛的溫暖,只是被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主人驅逼著干活。用母親自己的話說,除了會說話,跟做活牲口沒有兩樣。會說話也不準你隨便說話,只是一天到晚低頭做活就是了。她還是孩童,而她晚間侍候的小“少爺”跟她同年,比她還大幾個月。她白天干了一整天活,踏著晨露去打豬草;個子長得小,夠不著鍋臺,站在凳子上煮一大鍋豬食;跋山涉水,風吹雪打,去到十幾里以外的鎮(zhèn)子為老爺買羊肉;給小姐梳頭洗涮,鋪床疊被……這已經(jīng)夠她精疲力竭。可是晚上還要侍候那調皮的惡作劇似的小少爺。他不肯早睡,也不準侍立一旁的她打瞌睡。一見她打瞌睡便大叫:“你又閉眼了,你又閉眼了!”折磨她大半夜。母親曾對我說:“我一生就是欠瞌睡。到你們家來,有幾年是侍候老太太(我曾祖母)。老太太愛吃剛摘下來的新鮮豆角、青菜。我每天起來天都不亮,滿天星星,一個人到菜園里給老太太摘菜……”

    回頭再講:這家官宦、地主人家,曾出過翰林,這翰林的孫女,便是這家人家已說親、待出閣的17歲小姐。他家在漢口從人販子手中將9歲小女孩、我未來的母親買下,就是為了做待嫁小姐的貼身丫環(huán)。這位養(yǎng)在閨中的小姐,是他家的獨女,知書識字。她足不出戶,當然不是受的像男孩們那樣熟讀四書五經(jīng),承接那修、齊、治、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簡稱)的正規(guī)教育。她在家里請先生發(fā)蒙認字之后,領受的多是些“三從四德”之類的女教;再就是學做“女紅”,繡花——描花繡朵、做針線活等這類較輕松有趣的手工技藝。但也只是憑自個兒喜好學學練練,并沒有什么約束或定規(guī)。

    這類人家的“大家閨秀”,一般說來是不做什么事情的,有事情是陪侍的丫環(huán)替她做,她自己不必動手。如梳頭洗滌,便是小丫環(huán)主理。平日里她們可以晚起早睡,養(yǎng)息自己。她們閑暇時間頗多,那么做些什么事情呢,既已知書識字,自然想娛樂消遣,擴充知識,無非是看閑書,小說、詩詞之類。作為新買來的丫環(huán),我母親一進門便被取消她父母給取的名字,而改名為“彩霞”,上上下下都這么叫她。一到這家,從此小姐私人生活方面的一些事,便全由這個“貼身丫頭”侍候。

    一年后,小姐出閣。陪嫁丫環(huán)——10歲的我母親,自然也就歸屬于我父系這個以山水為氏族圖騰的華夏從長江、珠江到黑龍江流域這一古老較罕見姓氏。

    我父親娶親,也是18歲,與小姐同庚,但大她一點月份。他和這位小姐、我的法定母親的婚姻是門當戶對的,因為我祖父也是翰林——清光緒年間的進士、被皇上選賜的翰林院庶吉士。父親有三個兄弟,他是長子,個頭高高,長得白凈,五官周正,眉毛較重,畢業(yè)于北京朝陽大學法政系。父親脾氣溫和,待人寬厚。他的弱點,據(jù)說是膽子小,照現(xiàn)今的話也就是較平庸而謹慎吧。所以他學的是法律,卻并未干法律方面的事。一生多半時間是做政府機關的科員級小公務員。上世紀30年代我出生前后,據(jù)說也辦過小學教育,任過一個叫“三一小學”的校長,但時間不長。有時也失業(yè)賦閑在家。但父親和他的元配、我的法定母親生育甚多,他們共生育四男四女,都是我的哥哥、姐姐。我最小的姐姐生于1930年,而最小的哥哥生于1931年,那時父親和我法定的母親已經(jīng)40來歲。

    那個母親缺奶,那時普通人家喂養(yǎng)小孩一般用不起奶粉或牛奶,而是雇請奶媽或找人用“代乳粉”之類喂養(yǎng)。養(yǎng)育這么些孩子,可見父母負擔之重。還有個負擔更重的人,那就是小姐的陪嫁丫環(huán),他們家的家庭奴仆——我的生母,他們稱呼為彩霞的人。她10歲隨她的小姐進我父親家,早年曾為我的曾祖母服務過。但隨后二十多年,她主要是當父親家的家庭奴仆,除了繼續(xù)侍候她小姐的起居生活外,做飯、洗衣、帶孩子、在鄉(xiāng)下時侍弄菜地,都是她的日常事。我的哥哥姐姐們在成長過程中可以說沒有哪個沒沐過她喂養(yǎng)、撫育、照料之恩。

    那八個哥姐中,有兩個中途夭折,患病時都是她一人在他們身邊守候,直到送終。其中有個姐姐患的是惡性腫瘤,她因細心看護,一個手指被膿血感染而致殘。

    上世紀30年代,我母親已進入中年,還是個單身孤女。家族中有同情心的人,自然要關心她的歸宿。而從父親這個收入不豐、孩子成群的家庭來看,似乎不能缺少這個一天到晚做活卻又免付報酬的家庭奴仆。按照中國古老的封建習俗,這樣身份的女子,要么離開這個家庭嫁人,要么為男主人“收房”,做小妻。上世紀60年代,母親向我訴說了她作為陪嫁丫環(huán)侍候我家男女主人的痛苦。她說,兩個人有時聯(lián)成一氣整我,夜深人靜,他們兩個躺在被窩里,罰我跪下……母親還對我講過她如何留在我家的情形。

    她說,家里兩個爹爹(按:我的兩個叔祖父。其時我的祖父早已過世)都勸我跟你父親“圓房”。我說要圓房可以,不能糊里糊涂,馬馬虎虎,那算什么!將來我養(yǎng)了小孩,叫人當野種欺負,那他還怎么做人?我的意思是按照鄉(xiāng)里辦法,起碼也要請一桌客,讓大家作個見證,我是你家正正經(jīng)經(jīng)結的親。我母親雖說不識字,沒文化,但她心里明白得很,就是在封建習俗之下,她也要為自己和將來的孩子,爭個豁亮的生存權利。在她的堅持下,他們照辦了。但是“圓房”了,她的命運并沒有得到改變。她35歲懷上了頭胎的我,肚子那樣大了,還得為家人洗衣服……

    我在家族男孩中大排行12,是父親膝下的4個男孩中,最小的一個。大家都叫我小毛或毛弟。我?guī)讱q時,便能看出我的母親在這個家里奇特而難堪的境遇,當然那時候的我還不大明白其究竟。就拿稱謂來說,我叫我父親的元配,同我哥哥姐姐們一樣,叫她姆媽,叫我自己的親生母親卻只能叫娘。我哥哥姐姐們叫我的母親為彩姑,算是他們的一個姑輩。而母親仍然稱我父親為“大少爺”,稱我那個母親為“小姐”,直到他們步入老年。我母親叫我哥哥姐姐們從來不直呼其名,而是按其排行,稱為“九少爺”、“三小姐”……當然她的親生孩子們除外。

    在我七歲的時候,家中來了個客人,這客人我們稱舅舅,自然是我姆媽娘家的堂兄弟一類人。那時我正坐在父母親房里一角的小凳上做作業(yè),父親在接待那個舅舅,我娘給客人送上了一杯茶。娘出房后,那客人小聲問我父親,剛才送茶的這個女人是你家什么人,父親回答說:“是我家一個老丫頭?!蔽耶敃r心里的痛楚簡直像有個錐子往我心口直戳!我萌生了對侮謾我母親的父親的憎惡。我心想,娘呀,我將來長大了,做了事,一定要好好報答你,讓你和別人一樣活得舒服、快活,絕不讓你再受欺侮,我發(fā)誓不許任何人欺負你!母親在家里的屈辱地位,一下子讓我徹底明白了,雖說我只有七歲。等我稍微懂事了后,娘總是懇切地對我說:“兒呀,你要好好做人,做事,學好!我往后還靠哪個,就靠你呀,兒呀,要給我爭氣!”她的這些話一直銘刻在我心里。

    人似機器,也需要原動力。那么,我的原動力就是我的母親。
    母親的處境,使我從小就感受了社會的不公、人間的不平,本能地同情弱小者、勞動者。因為有感性的了解,我長大了幾歲后,讀魯迅解剖中國傳統(tǒng)社會弊端、巴金抨擊中國封建家庭之類的小說,就很容易理解;而讀西方盧梭諸人主張自由、平等、博愛的著作,也極抱同感,容易接受。在進入中學后,我萌生了對傳統(tǒng)社會叛逆的思想。記得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暑假我隨家人返回老家,我就曾對我的一個叔祖父頗為不恭。我認為他是一個不勞而獲的地主、鄉(xiāng)紳,將他和進步小說中抨擊的地主豪紳對上號了。

    我曾和我的堂弟們?nèi)ス溧l(xiāng)村里一些廟宇,我們故意拿著樹枝抽打那些泥塑的菩薩。叔祖知道后頗為不悅。他曾對人說:“毛(我的小名)這個樣子,看他將來長大了,要么是成龍成鳳;要不然,就會遺臭萬年!”他在這“遺臭萬年”上,加重了語氣。其實叔祖對我將來的估計及警示,對我反倒是個激勵。我那時是初中二年級學生,暑假過后,就該上初三了,還知道一點世事。我明白無誤地認為,遺臭萬年的人,只能是殘害了抗金名將岳飛的奸臣秦檜,是背叛民族、投降日本人的大漢奸汪精衛(wèi)。我才不學他們呢!我要“成龍成鳳”,做個頂天立地,對得住我母親的人。

我的父系

    聽母親講,我出生不久,母親就帶著我坐上小船,回了老家。在船上,母親還燒香拜佛,祈求觀音菩薩保佑我們母子平安到家。我跟母親回到了老家村北頭第一家——父親和先祖?zhèn)冏∵^的老宅。我與母親相依為命,在這棟大宅里,我生長了4年。我雖還是嬰孩,不能不對這棟房屋和它的環(huán)境,留下深的印象。印象之一是,這房子真大。我和母親是住在中間靠后、窗戶側對著天井的一間小房里。我學會走路后,每當母親去縣城買東西,我就會從房里出來,走到后門邊去等待母親回來。這個過程至少要越過兩個天井,兩個寬敞的廳屋。廳屋兩邊都是房子,最后一個廳屋里放著一個木制風車(絞谷米用的)。

    再往后,兩廂就是寬敞的披屋(放置柴草、農(nóng)具的地方,也有做牛欄馬舍的空間)。走過了披屋,才到達后門門口。奇怪的是,寬敞的廳屋,兩邊的房子,大都是空著的,沒有人住。有時母親要到灣前的池塘去洗衣服,她不放心我一個人在屋里,總是懷抱衣服,牽著我的手,從前門出去。這樣一來,我又要走過三個天井,兩個大廳,其中一個是接待客人的花廳。過了望樓,方能到達大門口。我們是從左邊的側門往前走,要經(jīng)過光線不好的“黑巷子”,方可重見天井和廳堂。這兩三個斷斷續(xù)續(xù)的“黑巷”,小孩覺得蠻怕人(這是鄉(xiāng)土話,意思是很可怕)。1945年我跟小哥哥等回到老家,那時我們已是十多歲的少年,可每當夏季從門外納涼回來穿過這兩三條“黑巷”時,仍覺得有點害怕。記得當時我們兄弟們總是一面快跑一面互相嚇唬。什么“頂上有樓,你聽樓上有響動,那里有個狐貍精;巷子門后躲著個鬼……”

    1945年暑假,我回到老屋小住。這期間我對老屋的觀察更仔細,印象也更深刻了。
    我先從老屋東北面約兩華里的祠堂說起。這侍奉著先祖的祠堂在一個山包上,后邊是生長著密密匝匝百年老樹的松柏樹林。這青幽幽的祠堂后山和白墻黑瓦的祠堂,很遠就能望見。祠堂建筑面積很大,至少不下三進,兩側又各有許多房屋。一進祠堂雕梁畫棟的大門,就可看見二門門楣上一幅橫匾寫著“派流涂山”這四個大字。啊,父系的先祖根生在涂山涂水邊,與治水的大禹的妻室頗有關系。這當然遙遠了。

    往近一點說,祠堂門前立有四根旗桿。長期住在鄉(xiāng)下的我的堂弟告訴我,中間那個最大的旗桿是我們祖父清光緒年間被皇帝點了翰林的象征。兩旁三根小旗桿是民國以后立的,一根是上世紀20年代中期我的叔父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哲學博士學位的象征(其后,他長期是國民政府的外交官,國際法學專家。1949年新中國成立,他是第一個起義回歸新中國的駐外大使)。另兩根分別是兩位堂叔的象征:上世紀30年代,他們一獲美、俄兩國兩個農(nóng)學博士學位(新中國成立后,他是新疆第一號農(nóng)學家,曾任新疆農(nóng)林廳長和新疆農(nóng)學院院長),一獲美國斯坦福大學水利學博士學位(曾長期在家鄉(xiāng)省份主持水利工作,貢獻良多)。立這樣的旗桿自然是家族的榮耀,更是對后代的激勵。

    這個祠堂在上世紀30年代中期辦有家族小學,是我發(fā)蒙之地。我還依稀記得4歲時我便進了祠堂小學,主要是認方塊字,我即將出閣的師范學校畢業(yè)的大姐是我的老師。我和長我兩歲的最小的一個姐姐早晨一同去上學。有次放學回家碰上大雨,我和小姐姐一人撐著一把傘回家。姐姐的傘被風吹到水田里,我連忙卷起褲腿,去水田里給她拾傘。南頭種田的人看見了我的舉動,連聲稱贊說:“毛,這個小人不簡單,還幫他姐姐?!狈艑W回家后,住在一間小房子里的我大姐,常常一面彈風琴,一邊考我的方塊字,拿著一個個小方塊字問我,檢查教的字我是否都記得。

    這次回來,才看清我家這個大宅的方位。這是一個大灣(家鄉(xiāng)土話村莊叫做灣,大點的村莊叫大灣),從北頭起,坐西北而朝向東南,一棟挨一棟的青磚瓦房連綿成一個淺淺的弧形??勘鳖^的一至五棟房屋,就是這個姓氏的五大房。

    所謂五大房,是指我太祖茂賢公的五個男孩,也就是我的五個高祖。太祖的父親榮陽祖,自家鄉(xiāng)遠赴四川長壽縣的葛蘭橋(至今長壽仍有葛蘭場這個地名,從名字看仍是個商貿(mào)集中之地)從事貿(mào)易,太祖19歲時跟隨家人回到鄂東故鄉(xiāng)。那時家境并不富裕,他的生母和繼母都因早逝而葬于長壽,他雖有孝心,卻難以前往祭掃。但他對別人的急難困苦,總是鼎力相助。太祖嗜詩書,他和太祖母王氏加意培養(yǎng)造就他們的五個孩子。他們的五個兒子都受過良好的基礎教育,知書達禮,見識不凡。

    五個兒子中有三個從事商貿(mào),兩個讀書精進,其中一個在漢口設立教館,以致用之學教學生,影響日益擴大,經(jīng)濟收入也豐。經(jīng)營商貿(mào),排行第四的即是我的高祖輝琳公。他和三伯祖煥藻公,承繼發(fā)揚了先祖經(jīng)商的志向,在漢口開行,將生意做得很大,后來還開錢莊。與他交往的人,都佩服他年紀不大而少年老成,為人慷慨大方,辦事從來不拖延、懈怠,說干就干,于是聲名遠播。四面八方都有人乘車、登船來這“九省通衢”之地的大行,或學做生意,或愿充幫手。最小的五叔祖原是致力于學的,但因哥哥們經(jīng)營的大行需要而加入進來執(zhí)掌賬務。他們?nèi)辗e月累,不數(shù)年便創(chuàng)下了可觀的家業(yè)。于是大伯祖主家政,二伯祖協(xié)助。五叔祖隨后又在家鄉(xiāng)附近的新集開行。

    因商務的發(fā)展、繁榮,帶動家鄉(xiāng)成為縣東的大鎮(zhèn)。五兄弟互愛互助,和睦親密。排行老四的輝琳公,更成為兄弟們的主心骨,掌門之人。于是五個兄弟,這家族中顯赫的一支,大約在19世紀中期,由輝琳公牽頭,兄弟們共同決策,干了兩件大事。一是物質方面的,蓋了五棟相聯(lián)一起又各立門戶的大宅,這就是“五大房”的由來。應該說我的這幾位先祖還是有遠見的。他們把贏利的資金用來蓋自用的較永久的住宅及繼續(xù)投向商貿(mào)及辦學,造就新興人才,為改變國家的貧弱而盡力;而不是照中國傳統(tǒng)辦法,去購買土地,做寄生式土財主?!拔宕蠓俊钡你懹浄謩e叫益記、和記、正記、德記、元記。

    我的太祖輝琳公這支為益記,居位于北首第一家。再是精神方面的(文化傳承方面的),所有子孫都上學讀書;清同治三年(1864年),輝琳公出資為主,組織人力物力修了族譜,起著承前啟后,繼往開來,鞭策后人的作用。

    五大房的五所大宅,可以說是這個大灣的主體。然后隔著兩條巷子,有南頭的村落,再南還有下灣。這個大灣,前后各有水塘。前邊的水塘,是洗濯用水,家庭主婦都在那兒洗刷衣服。后邊的大水塘水質清洌,是飲用水,也是養(yǎng)魚的魚塘。前面水塘的前邊有前灣,后面水塘的后邊有后灣。這些灣子的人,都是同宗同姓的,可以說是一個祖宗的后代。

    要論風水態(tài)勢,擁有五家大宅的大灣,是優(yōu)越的。整個大宅的建筑地勢是前低后高,后門外的地面微微隆起,好似一道山包,屏障著這個大灣。而大灣的前邊則是一大片平坦、開闊的場地,便于人們戶外相聚,或做事,或休息、娛樂。特別在夏夜,大人、孩子們都會搬出竹床,坐在那兒乘涼,觀星星或追逐明滅的螢火蟲。大灣左側,是一道由高向低緩緩起伏的小山脈,但到了最前邊則形成一座渾圓昂首的青草覆蓋的小山包,儼像龍頭。小時候像我這樣的孩童,常常爬到山頂去玩。我忽然覺得這北南西東兩條山脈像兩條龍,環(huán)繞護衛(wèi)著大灣。

    而東邊那個龍頭正挨著北頭第一家我的家宅。這難道是偶然的嗎?這房子蓋起來30載后,輝琳公的長孫、我的祖父福田先生清光緒年間舉進士,為翰林院編修,被授庶吉士。這個北頭首家,也就成為進士第。它的標識,仍是門前立了旗桿。宅內(nèi)花廳上有皇帝賜的匾。

    左邊那逶迤起伏的小山脈,隔著一條起伏的小路,與我家大宅長長的外墻走向正好是平行的。小時候,我喜歡從我家后門的外墻角出發(fā),沿著這條緊挨著外墻的小路,由西北向東南,一直走到盡頭,再轉過墻角,直抵我家前門。這對4歲小孩可不是件容易事。我總覺得墻是那樣高,路是那樣長,好像總也走不到……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回來那次,我12歲,人也長高了些,但我還是覺得那外墻很長,從北到南,要走上一陣子,方能走完。這長墻象征這所大宅的進深,究竟有多長,可惜那時沒想到丈量,得不到準確數(shù)字。它有那么多進房屋,幾乎一眼望不到頭的外墻當然相當長,是毫無疑問的。在童年,它成為我觀賞的一道特殊風景線。

    大宅的寬度,也值得一談。我印象之中,大宅房間的橫向布局為進門是個對著天井、花廳的朝樓(朝樓又叫望樓,空間大,可以做戲樓),兩邊各有一排細小窗欞的房子,這是供辦家學用的房屋。天井兩側,一般有左右?guī)俊8鱾€廳堂左右兩側,則有前后正房。但在左邊一側,我發(fā)現(xiàn)那里還有兩房并列的前后正房,靠里邊的前后正房前邊還有小天井或栽置花木的小花園,自成一個世界。再靠里面,則是我在外邊看見的那道長長青磚外墻里側一部分。

    我依稀記得第二進廳堂左邊往里去,面對一個小花園,是一間放滿線裝書的書房。房子里有古色古香的深棕色木制書箱,每個書箱上面刻著綠色的字,寫著經(jīng)、史、子、集之某一部著作書名,排列有序地從地面一直升騰到接近房頂。這些并排聳立、壘起的書箱,一直延伸到房屋緊里邊光線幽暗的地方。又還有一格格高大的書櫥,可以清楚地看見上面擺放著一函又一函的線裝書。這無疑是先祖留下來的一個書庫或家庭藏書館。這些書當然是以古代典籍為主。1945年,我只是個初中二年級生,涉獵中國古籍甚少,除了《古文觀止》上的某些篇章及唐詩為我所愛外,對其他的中國古籍還不甚感興趣,所以沒有駐足瀏覽。至今覺得甚為可惜。

    第三進廳堂右側前、后房,是我父母的住房。靠天井的前房較小,為我1至4歲時生母與我同住處。掛有帳子的木制床緊貼后邊的木板墻??刻炀幻嬗袀€不大的窗戶。窗戶附近有一小長條桌,放置茶具、母與子一些生活洗涮用品及母親的針線簍子等??繓|邊墻有一高高木制柜子,底下兩層放衣、被,上邊幾層放些雜物。其中有一層有個餅干盒子,里邊總是放著些購自縣城、適合小孩打零嘴的土制小點心,像狗腳豆(烘烤過似狗兒小腳掌那樣的小甜點)、桃酥、小餅干等。在娘(我生母)囑咐下,我餓了可站在一實木椅上自取點心。這餅干盒里的點心,為我自取、獨享,這大約是母子兩人的一個小秘密吧。而今(1945年暑假)經(jīng)過了8年我回來,我仍然感覺這小屋的氣息是我和母親兩人的,我似嗅出了母親的奶水香味,還有狗腳豆用手輕捻后,往口里送時的那絕妙的甜味兒。

    這靠天井的小房與后邊一間大的正房有小門相通。正房面對廳堂的門是兩扇對開的門。門上有顏色剝落的對聯(lián)“鐘鼓樂之;乾坤定矣”。1945年,我記下了這兩句話。當年懵懵懂懂,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后來長大了,才明白這是男女婚姻喜慶的賀詞,也可以講是比較典雅的賀詞。那么是什么人結婚呢?從那對老舊的鮮紅色已變成灰白的對聯(lián)判斷,它經(jīng)歷的歲月,恐怕已近半個世紀。那么這對新人,非我的父親和我稱姆媽的、父親的原配莫屬了。我這鑒定應當是準確無誤的,因為這正是父母的住房。

    我1945年暑期回鄉(xiāng),有意思的是我的父親、生母和我的其他哥姐、妹妹們留在武昌并沒有回來,而是我最年長的姐姐,帶著姆媽和我、小哥一起回來的。我和小哥及住在前廳那邊的堂弟們,自由無拘地到處去玩。有時也在屋里玩,好奇地翻箱倒柜亂看。我知道每間住房上邊還有暗樓。我們曾在父母的住房里玩。那天午間陽光正好,我抬頭看見頭頂有個隱秘的門正對著房中央,那必是登樓的門。平時樓門是不開的,我和小哥忽然動了上樓一看的念頭。說干就干,我們搬來一把木梯。木梯對著樓板中心,往上輕輕一頂,那樓板的門便開了,原來這樓門是活的,開合都方便。梯子便靠在樓門上,我們沿梯而上,終于到了樓上。這才發(fā)現(xiàn)樓上光線一點都不暗,而是亮堂堂地,什么都看得清楚。抬頭看,只見這有相當高度的瓦房頂,上邊安了長長一列亮瓦(一種結實透明的玻璃瓦,鄉(xiāng)人稱此為亮瓦)。有了亮瓦,不僅有亮光,白天太陽也能照射進來。這樣的環(huán)境,既透光,又能防止蟲卵、霉菌滋生??梢娨话俣嗄昵埃旆课莸南葞焸?,還是很有科學頭腦的。

    這樓上什么最多呢?還是書刊。我和小哥仔細翻檢一些較大的木箱,發(fā)現(xiàn)里邊有好些書刊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即抗戰(zhàn)前的,最多的是《國聞周報》期刊,還有一部分《東方雜志》,也還有些抗戰(zhàn)初期的書刊。我們很感興趣地翻閱著。其中范長江寫的《塞上行》,一下子吸引了我?;匚錆h復學時,我將此書帶走。在閱讀過程中,我了解認識了范長江——這位中國的名記者;也對中國西北的蒙疆地帶有了感性印象。后來我曾就樓上的藏書問過父親,他說《國聞周報》他戰(zhàn)前一直訂閱的,有時也看《東方雜志》。至于《塞上行》一書的原主人,我猜可能是我的兄長或堂兄們的讀物。因為有兩位兄長,在抗戰(zhàn)初期投入了共產(chǎn)黨領導的抗日隊伍。

    我的曾祖父典于公是值得一說的,他是太祖輝琳公的長子,幼讀詩書,能識大體。弱冠不慕榮利,棄舉子業(yè)而從事貨殖(經(jīng)商),承先行父輩之業(yè)于漢口。他重仁義,輕資財,彬彬然有書生氣度。

    漢口那時是中國中部重鎮(zhèn),四方過來的商人良莠不齊。但是典于公待人以誠,接物以禮。數(shù)年間遠近客商都服膺于他。有的商人因權益方面的糾葛,投訴于官府而不得解決,往往求助典于公,他一句話就使他們平息下來,雙方在互讓互贏之下,妥善解決了問題。

    他平生酷愛詩書,善待友朋。一時知名之士,都樂于與他交往。好些人在他那兒免費住宿、就餐,習以為常。對待戚族,他也毫不吝嗇,貧苦者,他默默周濟他們,使其處境得到改善,但從不張揚。至于地方公益及慈善事業(yè),他亦無不竭力提倡,解囊推助。清光緒辛未年(1871年),家鄉(xiāng)旱魃為虐,哀鴻遍地。曾祖父憫然憂之。當年他的長子——我祖父芥庵(福田)新膺館選,假歸省親。曾祖父便叫他面請于譚姓地方官,要他從地方財政撥款購糧賑濟災民。

    曾祖父得款后親自去長江下游的蕪湖一帶采辦米糧轉運,設總局于縣城,并在人煙稠密地區(qū)遍設分局以平糧價,拯救了饑餓的災民,使其無一死亡。此事他前后費時四月不說,且還以自己的資金來補貼官府撥款開銷之不足,完全不計自己的銀錢損失。跟他共事的官員,建議他向官府如實報銷,以便填補他經(jīng)濟上遭受的損失,但被他拒絕。此外,他還變賣了部分家產(chǎn),以償還在做公益事業(yè)中所欠他人的債款。事后,他絕不張揚,也不求地方官府褒獎。他的急公好義,在人群中是第一等的。

    以上材料來自我的一位堂叔祖父德權公為我曾祖父寫的小傳片斷,載于幸存下來的一份未被完全毀滅的1925年重修的家譜中。

    德權公在曾祖父小傳中最后說:“易經(jīng)云:積善之家,必有馀慶。書經(jīng)云:德無常親,主善惟親。宜乎天道之有以報施善人而克昌厥后矣(使后人的發(fā)展吉祥如意,繁榮昌盛)?!蔽蚁嘈抛髡叩囊娊饧芭袛?,我還想起我家老屋大門上貼的象征家風的兩句箴言“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因為在不到一個世紀的時間,這已為事實所證明:“五大房”先祖?zhèn)兊暮蟠拇_是人丁興旺,人才輩出。自20世紀20年代肇始,“五大房”的后代或出國留學學成歸國服務,或在本土成長,有所建樹的專業(yè)人才不可勝數(shù)。恰似“長江后浪推前浪”,家國之事業(yè),后繼有人。

    2000年春季某天,接到我95歲高齡嬸子的一個電話,她說:“你來一下,你三叔有點古舊書,落實政策時作者三叔允檀先生,是起義的國民黨政府駐外大使。他于1950年攜家眷回國,在北京定居,任外交部顧問。1964年允檀以“歷史反革命”罪被捕,“文革”中被抄家,其中外文圖書、日記等,遭造**派洗劫一空,大多散失殆盡;殘存的惟有少量古籍。1979年外交部、公安部為允檀平反冤案,落實政策。沒人要,他們準備處理。我聽到消息后,趕緊跑去,才將這點書要了回來。

    如今我年事已高,家族中就你是學文的,可能有些書,對你還有點用處。因此趁我還在人世,請你來挑揀一下,有用的書,你不妨拿走?!蔽易衩チ?,發(fā)現(xiàn)有本篇幅不大的線裝書,名叫《東瀛見知錄》,起初我沒在意,看別人寫的序言,才知此書作者為涂芥庵,“芥庵”正是我祖父涂福田先生的字。

    祖父生于清同治戊辰年(1868年),光緒甲午年(1894年)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他受當時厲行新政的湖廣總督端方聘請,做過漢陽府中學堂(晴川書院改制)監(jiān)督,致力培養(yǎng)造就新學人才,頗著成效。其后被選調“直隸”(今河北省),做過幾任知縣。我曾讀過父親紀念他的一篇文章,說他“以書生服官,律己清廉而勤慎愛民,輿情翕服(意為眾人都從心里服他)”,在巨鹿、井陘均有突出政績,受民愛戴。后來我查閱有關縣志,也有類似記載。如上世紀20年代成書的井陘縣志說:光緒三十四年在那兒任知縣的涂福田“明察有為,可稱循良”。這證實了父親所言非虛。民國以來祖父受聘在湖北督軍蕭耀南的督軍府做過幾年幕僚,于1925年辭世,終年57歲。

    父親的文稿還說,祖父“生平為人沉默寡言,行事不茍,齊家以禮,化民以誠。介而靜,毅而通,不肯隨流俗俯仰……百氏之書,無所不讀。平居手不釋卷。其為文多致力于古文,頗邀時譽,惜遺稿散失,諸多未能付梓”。父親知道祖父古文寫得好,但他生前未對我講過祖父上世紀初(1906年)在巨鹿知縣任上曾赴東鄰日本考察并寫出著作的事,可見父親也不一定見過祖父寫的這部考察日本的書。

    崇陽劉桪先生在《東瀛見知錄》的序言中說:“歲丙午六月,考察憲政大臣返自歐美。余友涂君介庵亦以是時自日本考察政學歸?!彼f,涂君是靜悄悄地騎著一匹馬進的都門,沒有驚動任何人;跟那些大臣們回來時專車迎接、人們夾道歡呼的熱鬧場景大不一樣。但是從他的行囊里,發(fā)現(xiàn)了他新寫的《東瀛見知錄》,拿來讀了,才了解他的足跡所至;才知道他下的工夫,他的心得、收獲。劉君又接著說:“介庵固篤學勤思,曩歲同宦京師,昕夕過從,抵掌劇談。每剖一事、研一理,必推見其極至,不為膚淺雷同之論。

    同人咸俯首折伏,以為其思力足以剖天人;其才之閎,足以貢于世也。未幾以翰林改主事又改知縣,得直隸之鉅鹿,不即履任,毅然東渡,將益恢張其聽睹,以質究向日所學之得失。茲編即其紀游之作。讀者觀其諏考之審核與討論之精當,憂憤之誠,溢于言表。亦可以測君之所志矣?!边@引動我閱讀的興趣。這本著作采取每天記下作者在日本用心考察,所得見聞、思考,和收獲的詳細情形,并非一般的紀游之作,而是華夏愛國愛鄉(xiāng)土的一位有學養(yǎng)的基層政權負責人,精細地從日本明治維新的舉措中,發(fā)現(xiàn)并找見了日本人在變革圖強中如何學西方文明之精髓而使自己受益,并以他親見親聞的日本在人才培養(yǎng)教育,發(fā)展工商業(yè)經(jīng)濟及政治法律等等方面認真學習、參照西方的長處而取得的實績,提供給中國的仁人志士,使他們得到一份這樣可資鏡鑒的日本在上世紀初如何富國強國的生動、直觀的資料。

    對于當年積弊太多、積重難返的中國的掌權者,介庵在本書結尾奉送了兩句話:“維新時代萬緒千端樊然待舉。為一事即有一事之益。除改良政體、普及教育外,固無本末緩急之可言……”讀完這本劫后余存,難得一見的介庵公融學術性與史料性為一體的力作,我非常同意劉桪先生評價并描述先祖為學特性的那幾句話:“篤學勤思……每剖一事、研一理,必推見其極至,不為膚淺雷同之論。同人咸俯首折伏,以為其思力足以剖天人;其才之閎,足以貢于世也”。然而據(jù)父親寫祖父的文章說:祖父在從清朝到民國間,政局混亂的那些年代里,他已“淡情仕進,益?zhèn)挠跁r事之不可為”。有的軍閥官僚欲禮聘他入伙,“皆以一笑置之。

    常曰名利為人生韁鎖,百年以后終歸烏有。余行年五十馀,素不慕虛名,亦不事奔競。好官不過多得錢耳!何必為自身作孽,殃及子孫。吾布衣粗食,足以適體。日念彌陀自有至樂”。父親還說,祖父“自奉儉約。至于事親愛弟周濟戚友則絕不吝惜。服官三十馀年身無長物”。關于祖父的死,父親是這樣寫的:“先大母指作者父親的祖母,也即作者的曾祖母。春秋太高,遽爾棄養(yǎng)。先父體素孱弱,哀傷過度,遂至毀身以殉。是年八月十三日竟攖腹疾而終,年僅五十有七?!弊娓傅摹俺聊蜒?,行事不茍”,“布衣粗食”,一塵不染,自奉儉約,生活簡樸。他這些習俗及個性,與我從我母親那兒了解的有關情況也差不多。母親那時是家里的丫環(huán)、下人,是曾祖母、祖父看她長大的,她對祖父的印象是他非常樸素,一年到頭總是穿布衣長袍,一雙青布鞋。他話不多,走路輕輕的。他對下人很好,總是和顏悅色。他和我的曾祖母把我的母親當成家里的小孩一樣看待,要是有誰欺負,他們就要出來說話。

    在曾祖父這一支,我的父親是長房長孫。正而八經(jīng)地講,我要感謝父親。他不僅僅給了我健康生命,而且給予我精神營養(yǎng),即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精髓。一個人活著,如果光是肉體生命的養(yǎng)育,那任何高等生物都能辦到。但是精神、靈魂呢?這必須是文化傳承、精神傳承。只有文明的人才能夠做到。而我的受過良好中國傳統(tǒng)思想教育,又從西式大學畢業(yè)的父親,他既背負著中國五千年精神文明的果實,又經(jīng)受了近代西方以人為本的哲學、科學,政治、法律之洗禮。這樣的父親,雖說終年忙碌干著他為養(yǎng)家活口而做的職事,然而面對他眾多的孩子們呢,他又必定是最天然的幫助他們發(fā)蒙的教師。我父親這位教師,溫和,從不疾言厲色,對什么人都不發(fā)脾氣。他是孩子們很稱職的家庭教師。

    這首先源自他的愛心,他喜歡他的孩子們,八九個不嫌多,他尤其喜歡幼小者。愈是喜歡,愈要從小不點就開始,給予他(她)們以良好的教育。他是采取細水長流,潤物無聲的辦法。在家中,他是個說話不多的人,甚至有點不茍言笑,不大愿意跟孩子們一起嘻笑逗樂。這就顯示了他做父親的一點威嚴。因此孩子們從小似乎都服他,對他有一點畏懼感。他愛他的孩子們,是在于他的循循善誘,總不忘給他們以知識、文化的傳承及開啟。記得在鄂西山區(qū)的鄉(xiāng)下,當我們還沒有進學校時,他就要我們一邊練字一邊抄寫古文,我們上學后他也還是要我們抄。日積月累,我和小哥哥各抄寫了厚厚一冊古文。

    從古到近,我們抄錄的名篇佳構真是不少。他將中國歷史朝代以最簡捷的方法教給我們,這就是“唐虞夏商周秦漢晉隋唐宋元明清民國”,要我們背下來,并用大字抄寫。練了筆,也記住了中國最簡明的歷史世系。他還將我們家族的來源寫成簡單的幾句話:“涂氏先祖貴老大人,明洪武二年自江西遷居黃陂,到我本身有十九世,某某(寫上各人的名字)敬書”。反復寫成大字,這樣我們也就記住了家族從哪兒來。端午節(jié)吃粽子時,他就給我們講忠君愛國的詩人屈原。這樣,在我們小小年紀吃粽子時就知道中國古代有個了不起的會做詩的賢臣屈原。還有荊軻刺秦王“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還”的悲壯故事,也是在父親隨意平淡的講述中,留給我們深刻印象,也就記住了這首歌。

    趙國將軍廉頗跟相國藺相如“將相和”,以及“負荊請罪”的故事,則讓我們知道一個人要有知過必改,以國家利益為重的大將風度。父親以他的愛心、和善,給孩子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寬松、自由的環(huán)境。他對上學了的孩子們的功課,好像不怎么過問??凑n外書,他也是隨我們這些孩子的意,并不干涉。父親一直很愛看書,那年月可看的書不多,他身邊除有可供我們抄寫的《古文觀止》外,還有他喜看的《曾文正公全集》和《徐霞客游記》。沒有書看,他就借別人的。父親借的別人的書,我也看了不少,如他借別人的金(圣嘆)批70回《水滸傳》,我就反復讀了好多遍,并且還模仿著編了些章回小說。那時,我看的書還有些是過路的哥哥姐姐或他們朋友留下的,如小說《茶花女》、文言文翻譯的《天方夜譚》等。上述這幾本書,我都看得著迷。

    但父親從不干涉,從不限制我們的讀書范圍。那時候沒有什么小孩玩具,我們就到外面跟農(nóng)家孩子們一同玩逗狗、斗雞、捉蜻蜓等游戲。父親不反對我們玩這些游戲,但他不允許我們玩游戲時損害老鄉(xiāng)的利益,更不準搞惡作劇。有一回,我將農(nóng)家房東的一只大公雞趕到茅坑里去了,女房東看見后就大聲斥責我,父親聽見后便不動聲色走到我背后,給了我兩“立弓”——用他的大手指猛彈我的后腦殼。他臉色凝重,一聲不吭。從此,我再也不敢搞這類惡作劇及做損害老鄉(xiāng)的事了。在家中,飲食起居,父親也十分注意規(guī)范我們養(yǎng)成良好習慣。如吃飯不允許掉飯粒,不允許碗中留剩飯菜或倒給別人等。他給我們講“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首古詩的意義,于是孩子們都十分珍惜糧食。他還規(guī)定小孩不許上桌吃飯,不許嚼得有聲。他很注意女孩子們的儀容、姿態(tài),要她們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不允許扭捏作態(tài)。我想,這些都屬于家教范圍吧。

    中國的文字跟外國不同,特別在稱謂方面,同一稱謂有很多用法、叫法,豐富多彩,變化無窮。這叫外國人看來聽來,簡直眼花繚亂,不知所以。所以這類稱謂,中國人容易明白,小孩子也好接受,而翻譯成外文,恐怕就難了。比方“姆媽”和“娘”是同一個意思,但我于我的生母和非生母,便有兩種叫法。我喚生母“娘”,稱另一個母親“姆媽”。按中國傳統(tǒng),我娘在家庭的地位低下,我同父異母的哥姐就只叫她“姑”,不叫跟“姆媽”同等的“娘”這個字。我現(xiàn)在要講的我喊姆媽的,就是我的非生母,或者也可以說法律地位比我生母高的那位母親。

    我很少涉筆我的這位姆媽,但要從她對我的影響、教育方面,我還是要感謝她老人家的。我們的關系并不壞,她也將我當她自己的小孩對待,只不過我并不是她親生的。

    我曾在一篇文稿里講,小時候聽一位女性背誦白居易的長詩《琵琶行》和《長恨歌》;這位女性便是我姆媽。抗戰(zhàn)時期,我家住在偏遠山鄉(xiāng)老鄉(xiāng)的茅屋里。一天,正在做針線活兒的姆媽忽然將手中活放下,為圍在她身邊的我們幾個小兄弟背起唐詩來。她滿口黃陂話地先背《琵琶行》:“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杯欲飲無管弦。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忙忙江浸月。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fā)。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她不打哽地一句一句背下來了。我至今仍記得她背“……未成曲調先有情。

    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意。低眉信手續(xù)續(xù)彈,說盡心中無限事……”這幾句的情景。她輕言細道,字字清朗,句句含情,也像是在訴說著她自己的身世。我當時也就七八歲,還沒有接觸過古詩詞,但不知為什么,卻像丟了魂似的,心完全被姆媽背誦的詩句牽著走,雖說有的字句是半懂不懂,但仍然是幾度沉迷。她背到“……凄凄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時我更增添了未曾有過的凄哀感。姆媽背《長恨歌》更是有聲有色。從首句“漢皇重色思傾國”到最后的“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她是一口氣背下來的。當時我們這些小孩子像是直觀地看了一出皇帝和他愛妃難舍難分的感情戲。我要感謝姆媽這位書香人家出生,從小知書識字,有文化素養(yǎng)的女性,是她給了我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啟蒙,使我從童年到青年,除了閱讀小說外,還迷戀從中國的到外國的詩歌,為我后來走上文字之路,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姆媽一生盡妻子、母親義務,光孩子就生育了八個,那是非常辛苦的。命運使她做了家庭主婦,而沒有在社會上發(fā)揮她的聰明才智。她不能出去工作,這跟中國舊時代重男輕女的習俗有關系。我哥哥曾對我說,姆媽曾訴說父親“自私”,那是在家庭困難時,父親將姆媽從娘家?guī)砼慵薜男膼凼罪椖萌ベu了,她有點不滿,父親卻說:“你人都是我的,何況首飾?”父親這種觀點自然是不對的,但他這樣做,也是為了家庭。這也說明“妻從夫”的觀念,對父親那輩人有相當影響。

    我還記得姆媽與我的一些往事。1943年,父親從恩施調來鳳縣工作。這時我最大的姐姐已從大學畢業(yè),回到父母身邊。因為家庭人口多,負擔重,一家人便暫時分居兩處。父親和我娘,還有我的一哥一姐、兩個妹妹留在來鳳;大姐姐領著姆媽,我小哥和我,去離來鳳30里的宣恩縣李家河湖北第一女子師范,在姐姐教書的地方居住、上學。有半年時間,是姆媽、姐姐照料我和小哥的生活。姆媽主要做家務,姐姐在學習上管教她的兩個小弟。我們四人生活得很和諧。姆媽對我們很慈愛,從來不對我們發(fā)火,我們也十分愛戴她。倒是姐姐對我們兩人管教較嚴。那時我和小哥上小學六年級,我雖然較調皮,但對姐姐還是有點畏懼。

    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姐姐帶著姆媽、我小哥和我回到黃陂東鄉(xiāng)我們的老家,然后姐姐獨自一人回武漢做事。此后的一天姆媽雇了兩輛“紅車”(老家鄉(xiāng)下用的木制獨輪小車,有的地方叫雞公車,可載人和物,用人力推送),帶著小哥和我去北鄉(xiāng)“家家”家(即姥姥家,我們老家稱姥姥為“家家”,那時姆媽的母親、我們的這個外祖母,還健在)看望“家家”(后來,我們還在那兒住了兩天)。姆媽帶著一些雜物,乘坐一輛車;我和小哥乘坐另一輛,分別坐在獨輪兩邊。那天天氣晴朗,不冷也不熱。我們早晨即出發(fā),兩位農(nóng)村壯漢推著咿咿呀呀叫喚的小車沿著彎彎曲曲的鄉(xiāng)間小路緩慢地行進。姆媽的車居前邊,我們兩人在后邊。我們是初次坐“紅車”,充滿了興奮、好奇,也不覺路的凹凸不平,車的顛簸、搖晃。看不夠四周好看的田疇、山川、竹林、農(nóng)舍風景。60華里路程,從平原到丘陵、山岳,“紅車”走了大半日,方到達“家家”家。

    這戶從前的翰林人家處在山坳灣子里領頭第一家。規(guī)模似比我家老屋小一點,且有點耕讀人家氣氛。因為進門即看見兩邊寬大的披屋,一邊堆放著許多柴禾、稻草、農(nóng)具之類。另一邊則是牛欄、豬舍。臺階上的二門是真正的住宅。廳堂里可以看見同治皇帝賜的匾和兩旁掛的好幾副楹聯(lián)。他家的廚房在二門院落底下右側角落,相當寬敞,且灶臺上有口很大的鐵鍋。看見這鐵鍋,我想這可能就是我娘九歲時煮豬食用的那口大鍋……我們小兄弟倆和姆媽被安排住在廳堂左側的正房里。吃晚飯時,我們總算見到了“家家”。那時她已八十高齡,身體瘦小,穿一對尖椒形很小很小的鞋——老人家是纏足的。

    眾人扶她就座。這時站在她身旁的姆媽,趕緊要我和小哥拜見“家家”。我們跪下給她磕頭,她慈祥地拉我們起來。她看著我對姆媽說:“這小孩是彩霞生的,長得蠻好嘛。”姆媽說,他們都進了中學讀書?!凹壹摇闭f,是要讀書,讀書長見識。晚餐做了好些菜?!凹壹摇币液托「绺缟献琅闼燥垺@是我們頭一回上桌子吃飯,因為在我家,小孩是不讓上桌子吃飯的。我曾聽我娘講過這“家家”,說她不到30歲就守寡。起因于老太爺(她的公公)在四川酉陽縣任上時,來了一些要殺官府的人。那些人捆住了老太爺,刀架在他后頸要殺他。這時少爺(也就是姆媽的父親)出來了。他對那些人說,你們不要殺他,他年紀大了;再說殺他也麻煩。你們把我殺掉吧!就這樣,少爺替他爹死了。此事感動了縣城好些人。后來,老太爺一家人平安回到漢口,不久又回了老家,不再在外邊做事了?!凹壹摇蹦悄?9歲,就成了家里當家人。她侍候老爺,照看晚輩,種田、收租……所以這“家家”不簡單。我們?nèi)タ此悄?,她已做了八十大壽?BR>
    在“家家”屋里那些日子,我常翻看房里一些舊書。其中一本章回小說《青樓夢》,是過去未曾讀過的,我遂抓緊時間讀起來。姆媽看見后溫和地對我說,這本小說還好看,我小時候看閑書時讀過的;房里光線不好,你拿到外面去看;看不完不要緊,帶回去看。這是一種寬容、大度。第三天,我們又坐“紅車”返回東鄉(xiāng)老家了,當時《青樓夢》我還來不及看完,便按姆媽說的帶著這本書走了。后來,這本書便成為我手邊的書,在學校里,我經(jīng)常拿它跟有書的同學交換別的書看。

    那時,我讀各種課外雜書,包括大人看的讀物(如時事政治方面的書),甚至是一些所謂“兒童不宜”的書(如小說《水滸傳》、《紅樓夢》、《三國演義》、《鏡花緣》以及一些外國愛情小說等),大人們(父親、母親、姐姐們)從未對我進行過干涉,相反會為我讀書創(chuàng)造些條件。這樣,我吸收知識的面就廣、見聞也就更多了;知道世界上的事情也比一般涉書機會少的孩子們?yōu)槎唷_@就是生在讀書人家的好處,因為他們知道小孩會從讀書中得益。例如小學時代,我遠在重慶后來早逝的大姐還寄過一本叫《雪中行軍》的連環(huán)畫給我們看。書里講的是蘇聯(lián)“紅軍”為了掃滅“白匪”而長途跋涉,在西伯利亞艱苦行軍的故事。

    這是我頭一次接觸“紅軍”和“白匪”這兩個詞,當時還不太明白。但讀這連環(huán)畫的印象,當然是英勇的“紅軍”好,“白匪”壞。若干年后,才曉得那是介紹蘇聯(lián)紅軍初創(chuàng)時期的經(jīng)過(大姐為什么給弟妹們寄這樣的書,自然跟她思想進步有關系;我大姐夫也是中共地下黨員)??箲?zhàn)勝利回到武漢后我讀初中。那時我姑媽是一所師范學校的圖書管理員,暑假里,我便和小哥常到她那里去借小說看?!都t樓夢》就是從她那兒借閱的;萬有文庫本的《石頭記》,也一本一本地在那里看完了。當時有幾本寫光緒皇帝及其后妃命運的書如《瀛臺泣血記》、《御香漂渺錄》等很流行,是原清宮皇族、后來到美國的德麟女士寫的。這些書是父親借來的,他不僅給我們看,且還同我們講慈禧太后垂簾聽政、“戊戌政變”、光緒皇帝和珍妃艱難度日等故事,從而使我們對腐朽的清朝有了較深刻的印象。

    總的來講,父親是好人,姆媽是好人,我的娘更是最好的人。父母祖上的遺傳基因肯定都不錯,他們的孩子們,我的異母哥姐,個個為人誠實、善良、本色,腦子活躍,上學多半是優(yōu)等生,走入社會,個個敬業(yè)樂群,在單位都是出色的工作者。而知識分子父親和貧苦勞動者我母親結合生下的我,更加與眾不同,這是知識和勞動結合,“高貴”和“微賤”結合,傳統(tǒng)和反傳統(tǒng)結合的矛盾統(tǒng)一體。至少在心靈、性格、行為等方面,可能我比哥姐們更豐富而別樣吧。難怪小時候,父親和老家鄉(xiāng)間的伯伯、叔叔們常昵稱我“毛(我的小名)雜種!”我感覺這昵稱中含有欣賞意味。有時“雜種”就純種而言是變異,也是改善;至少生命的耐受力及張力也許更強——這也算我的一點體會吧。
(轉載《湖北文史》總第八十六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