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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朝參戰(zhàn)散記

2014-09-15 21:4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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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 侃


    1950年底,我原在的中國人民解放軍二野15軍45師全體將士集體報名參加了中國人民志愿軍。現(xiàn)謹將本人在抗美援朝戰(zhàn)爭第五次戰(zhàn)役前后的一些經(jīng)歷散記于下。


再見了,祖國!


    1951年2月,部隊在邯鄲某村過了春節(jié),將裝備換成蘇式武器,還開大會處決了三個攜搶和煽動別人脫離隊伍的罪犯,然后上火車出發(fā)。列車上,大家很大的愿望是望一眼北京城,可是列車到了豐臺即轉(zhuǎn)向東北方向,大家都有些失望。指導(dǎo)員鼓勵大家說:北京我們一定能夠看到,不過要等我們打了勝仗凱旋,或當(dāng)了戰(zhàn)斗英雄,毛主席和首都人民一定會熱烈歡迎我們。
    大約坐了三四天火車,我們到達與朝鮮一江相隔的邊城安東。我們徒步經(jīng)過市區(qū),住在郊外農(nóng)村里。
    這里戰(zhàn)爭氣氛很濃,許多從朝鮮回來的汽車都涂成土黃色,上插偽裝樹枝。經(jīng)常有美機飛臨上空,我國銀燕式的噴氣式飛機拖著白色的長霧帶在天上迎擊。還經(jīng)常高射炮齊鳴,打得高空彈云朵朵。
    我們在此作出國前的最后準(zhǔn)備工作,每人都發(fā)了炒面、腌蘿卜片、肉罐頭、壓縮餅干等食物。同時連里配了一名翻譯小金,他是東北朝鮮族人,在連里享受副連級待遇。
    小金每天給我們上課,講朝鮮的風(fēng)俗人情,教我們說朝鮮日常用語,如問話、稱呼、拿物等。另外營里有位懂英語的文化干事,也教我們學(xué)一些戰(zhàn)場上對美軍的用語,如繳槍不殺、志愿軍優(yōu)待俘虜、不要替資本家當(dāng)炮灰等等。有些外國語翻譯成中國話很可笑,因此學(xué)外語時氣氛顯得非常活躍。
    幾天后,我們在國內(nèi)最后一次會餐,下午師直屬隊幾千人集合在曠野里,由先行到朝鮮進行觀察的作戰(zhàn)科長宋新安向大家介紹情況。他主要講了第五次戰(zhàn)役即將開始,敵我雙方都在準(zhǔn)備,要求大家作好一切應(yīng)戰(zhàn)工作,勇敢投入戰(zhàn)斗。另外他還介紹進入朝鮮境內(nèi)頭三天由于制空權(quán)在我方控制之下,所以敵機來的少、不敢低飛,但要求大家不要麻痹大意。    傍晚,我們整隊到達鴨綠江邊,高大的鴨綠江鐵路大橋,黑巍巍的,南面一片漆黑,可是北岸的祖國卻燈火輝煌,對空探照燈林立。橋頭兩側(cè),許多群眾和地方政府、軍區(qū)的領(lǐng)導(dǎo)來歡送我們。軍樂隊奏著雄壯的志愿軍戰(zhàn)歌: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這就是祖國在歡送她的子女出征嗎?我的鼻子一酸,熱淚流了下來。再看周圍其他同志,人人臉上淚光閃閃。我們喊著口號:“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打敗美國侵略者!”聲音是沙啞的,心情是凝重的……
    上了大橋,即拉開距離,加快了步伐。橋南頭,站著四位朝鮮人民軍戰(zhàn)士,立正向我們行注目禮。
    呵,這就是異國嗎?眼前是倒塌的樓房、廢墟、瓦礫,黑漆漆一片?;仡^北望,那燈火闌珊處,煙囪林立,熱氣騰騰。呵,那是我們的祖國!
    再見了,祖國,再見了,母親。我牙一咬,抬頭跟上了急進的隊列。


異國奇俗


    凌晨三點多鐘到達當(dāng)天的宿營地,是個靠山的小村莊,僅幾戶人家。連部分到一間房子,小巧的門,進屋要脫鞋上炕,炕還是熱的。我們開始用學(xué)來的朝鮮話進行實習(xí)。房東老大娘——這里叫阿媽妮,笑著給我們燒熱水,老大爺(阿巴吉)去抱柴火。他們也用半通的中國話叮囑我們:“快洗腳、開飯、睡覺,明天好開路,打倒美帝國主義!”語言得到初步溝通,雙方都笑了起來。
    連部七八個人一起擠睡在這個滿鋪的熱炕上,好舒服呵。一覺睡到了上午8點鐘,直到炊事班過來喊我吹開飯?zhí)枺也艔谋桓C里爬起來,連忙趕到房外,舉起號才想起,應(yīng)該先吹起床號,不然各班排該埋怨我了。
    吹過起床號,我到一條小溪邊刷了牙,洗了臉,想拔幾下音,練幾排號譜,就上了小山丘。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朝鮮好美呵!遠山近林,溪水如鏡,只是山上偶爾有幾個彈坑,破壞了美的韻律。你如果不看到那些穿著寬大白色衣褲的阿爸吉和穿著長裙的阿媽妮、阿朱媽妮(大嫂),真與我國湖北、江西的小山區(qū)無兩樣。
    村里絕少看到青壯年男子,中青年婦女臉呈蘋果色,一般不言語,給人一種沉靜、冷美之感。奇特的是,她們的生活很大度,解手不背人,不管有老年男子、中年男子在一旁,包括我們這些當(dāng)兵的正在開飯或開會,她們只要需要,裙子一轉(zhuǎn)成圓傘形,人就蹲下去“方便”。在中國別說是女性,連男性也要找到背人之處方才行。不過這在出國前有關(guān)同志已向我們作了講解,絕不允許看別人、笑別人,各國有各國的風(fēng)俗習(xí)慣嘛。
    第二天宿營,連部住的房東是母女倆人。姑娘大概十五六歲,很活潑。通訊員張明德用半通的朝鮮語詢問她,得知她的哥哥參加人民軍上了前線,父親在去年北撤途中被美軍飛機炸死了。母女倆忘了痛苦,沒有悲傷,積極支援人民軍和過往的中國人民志愿軍,把心獻給了解放祖國的偉大事業(yè)。她們的精神使我們感動和崇敬。早晨我們做好飯請她們一起吃,她們謝絕了。第二天下午出發(fā)時,我們給她們留下了一些高粱米。情竇初開的小姑娘竟和通訊員張明德熟悉了,依依惜別,用朝鮮語講了許多我們聽不懂的話。


順川“實城計”


    入朝第5天晚上經(jīng)過三登兵站,每人都補充了炒面、腌蘿卜條和罐頭。情形與前大不相同,晚上行軍時,常有敵特在兩旁山上打信號彈,為敵機指示轟炸目標(biāo)。敵機一來,照明彈就撒出十幾個,照得地面上白嘩嘩的。起初我們分散隱蔽,后來發(fā)現(xiàn)照明彈對小目標(biāo)沒有什么作用,就戴好偽裝圈,繼續(xù)走路。但汽車是不能動的,因為它的目標(biāo)大,易被敵機發(fā)現(xiàn)。當(dāng)時真難為那些司機同志,又要前進又不能開燈,敵機來了又聽不見,稍一開燈看路,戰(zhàn)士們就打防空槍警告他們。有時還要招致辱罵,說敵機是他們引來的,真乃活天冤枉。    對敵特的活動,我們都很警惕和憤怒,只要發(fā)現(xiàn)哪里發(fā)出信號彈,即亂槍齊射,有擊中的,有射空的。每天都是天擦黑出發(fā),天將明時離開公路,走上二、三里路靠山宿營。繼續(xù)往南走,已沒有民房,村莊都成了廢墟,每個山頭上彈坑成片,好在過往的部隊多了,到處挖有防空洞,只要簡單加點稻草或松枝,就可以睡了。
    大約是第七天或第八天,黎明時我們到達順川。原來這是個城市,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被敵機夷為平地,在成堆的斷垣殘壁和瓦礫中,可以看出過去這個城市是有些規(guī)模的。本應(yīng)匆匆通過,此地因為在平原地段常有敵機來空襲,但就在此時師部派通訊員送來宿營命令。上級指定的宿營地,離這里西去六里多路。因為城市是小平原,一般我們宿營都在靠山的地方,以便挖防空洞。天已大亮,敵機很快就有來空襲的可能,走到指定宿營地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們營長犯了愁,突然他要通訊員將各連連長叫到一起,指示說:就地找隱蔽地方宿營,白天吃炒面,喝冷水,敵機來了,不許有一點煙子冒出來,不許任何人隨便走動。
    這是個大膽的決定,連長們都捏著一把汗??墒翘煲蚜亮耍F(xiàn)在想走出這個“城區(qū)”顯然是不可能的,只能這樣了。
    我與通訊員張明德在一個斷墻腳下簡單的挖了個坑,找來些雜亂東西一擋就躺下了。
    白天,敵機成群飛來,我們擔(dān)心它隨便丟下個炸彈或俯沖掃射一下,就會造成我們的傷亡,但奇怪的是敵機大都是匆匆地由我們頭頂上飛過,連打個轉(zhuǎn)都沒有。大概敵機怎么都不會想到,這樣平坦易襲的地方竟埋伏有中國人民志愿軍的眾多人馬。
    我們緊張地度過了一天,直到下午天將黑時,估計敵機再不會來了,才集合隊伍出發(fā)。
    路上大家笑著說,古時候諸葛亮擺“空城計”唬走了司馬懿,沒想到我們營長今天擺“實城計”騙過了美國飛機。
    以后據(jù)說上級批評了我們的作法,認為這樣太冒險,對戰(zhàn)士們的安全是一種不負責(zé)任的表現(xiàn)。


“三八線”以南


    越向南進,硝煙味越濃。晚上,敵人的探照燈像幾根擎天光柱,直插云霄。炮聲離我們越來越近,美軍的遠射程大炮射出的炮彈開始在我們兩旁山上、山下爆炸。敵機徹夜都扔照明彈,隨時都飛來狂轟濫炸,以圖阻止我軍前進。這時,我軍發(fā)起的第五次戰(zhàn)役正在激烈地進行著。
    第五次戰(zhàn)役規(guī)模很  大,敵我雙方投入的兵力超過80萬人。從4月下旬起,我軍在西線即開始向南突進,我?guī)熛阮^部隊越過“三八線”,離南朝鮮的首都漢城已經(jīng)不遠了。
    盡管敵人的飛機和遠射程大炮封鎖很厲害,日夜都有“油桃子”和“黑寡婦”等各種各式英、美、法等國的飛機在頭頂上偵察掃射,但這里的自然條件比“三八線”以北好些,山上的松樹仍很茂密,便于我軍隱蔽行動。有時我感到奇怪,明明漫山遍野都有我軍在行動或住宿,敵機卻主要沿公路狂轟濫炸,如果隨便向旁邊的山溝里、山梁上扔幾顆炸彈,就會造成我方很大傷亡。我們教導(dǎo)營一連司號員——我的同行和好友朱娃子因為到公路旁的小溪取水,暴露了目標(biāo),被四架敵機輪番轟炸、掃射,犧牲了。
    我們教導(dǎo)營沒有到一線沖沖殺殺的任務(wù),仗一打起來就搞運輸,把彈藥送到前方,返回時抬傷員,因為途中隨時都有被炮彈和敵機轟炸掃射犧牲的危險(我連兩天內(nèi)已犧牲五人,傷八人),大家都有情緒。因為各連的學(xué)員是從各團基層連隊抽來的骨干,在這里經(jīng)過三個月至半年的學(xué)習(xí),回原單位后都要擔(dān)任班排長。這些同志原來大都是戰(zhàn)斗英雄或模范,作戰(zhàn)勇敢,平時表現(xiàn)積極,現(xiàn)在在教導(dǎo)營不能直接與敵人拼殺,還要挨敵人的炮彈,因此許多人有意見,要求盡快回部隊去。意見歸意見,干起運輸來仍很賣力,有的扛一箱炮彈,有的背兩箱炮彈,爬十多里山路,一天往返幾次。我當(dāng)時才十六歲,力氣小,自然不能像戰(zhàn)士們一樣擔(dān)負任務(wù)。我每次扛一箱迫擊炮彈還得咬著牙,上午一趟,下午一趟,汗如雨下。由于幾天來晚上不許有火光,白天不準(zhǔn)冒炊煙,炊事班已變成戰(zhàn)斗班,做飯任務(wù)各班自理。各人自己用臉盆或找來美軍的鋼盔、罐頭盒當(dāng)鍋,千方百計設(shè)法燒點熱水和炒面糊糊吃。有生,有冷,加之陰雨,我渾身發(fā)燒,由拉肚子變成拉痢疾。連長讓我在防空洞里休息,照看他們的文件包和炊具,有可能,我就給他們燒點開水。頭天上午還可以,下午我就頭昏的動不得了,連炒面湯也不想沾唇了。
    第五天,上級突然下達轉(zhuǎn)移命令,第五次戰(zhàn)役第一階段已勝利結(jié)束,殲敵二萬多人,現(xiàn)在要進入第二階段,我軍向東線轉(zhuǎn)移,執(zhí)行新的殲敵任務(wù)。


女特的險惡


    幾天水米未沾牙,現(xiàn)在一聽說部隊要向東線轉(zhuǎn)移,我非常著急,一急竟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表示要跟上隊。我當(dāng)時的情形大概像風(fēng)中的蠟燭一樣,非常脆弱。連長與指導(dǎo)員研究了一下,決定派連里的文化干事陳喜疏照料我,跟在隊伍后面慢慢走,見到衛(wèi)生隊就住院去。
    天一擦黑,隊伍都從各條山溝里走出來,上了公路,向東開拔。
    開始,陳干事替我背著炒面袋,其實我們都沒有多少炒面了,最多每人有斤把。我們盡量跟上隊伍,最終還是掉了隊。后來陳干事干脆扶著我走,豆大的汗珠仍不時從我額上落下。我們就走一走,歇一歇,餓了吃一把炒面,喝一點路邊的冷水,衛(wèi)生不衛(wèi)生,已管不了那么多。
    掉隊后心里很慌,雖然路上過往的都是兄弟部隊,但畢竟不是自己的“家”,我們像離開了母親的孩子,很有些孤單感覺。陳干事到底比我年紀(jì)大,不時安慰我,會趕上部隊的。因為指導(dǎo)員向他交待了行軍路線,這條公路東抵春川,部隊到春川以南執(zhí)行任務(wù),要我們到春川附近的軍部兵站找部隊去。
    第二天下午,我們倆人在其他大部隊尚未上路前就出發(fā)了,因為我們?nèi)松倌繕?biāo)小,敵機來了容易隱蔽。
    每人身上帶的斤把炒面很快吃完了。怪得很,腸胃這時竟變成了麻木不仁,無論吃多少總是感到餓。我昏昏乎乎的,走著路身子輕飄飄,就是感到餓。忽然,我們望見路邊山丘半山腰有一棟小瓦房。這到底是“三八線”以南,如若在北方早被敵機炸平了。我們決定到小房內(nèi)找點吃的東西,哪怕一點腌菜也好——因為我們的腌蘿卜片兩天前就吃完了,多么想吃點有咸味的東西呵。
    我們順著山丘下一條小路向瓦房走近,門開著,見一個穿粉白色上衣黑褲裙的中年婦女手指中夾著煙迎門而坐。她倒有幾分姿色,滿頭秀發(fā),鵝蛋型臉,對我們毫無表情,不驚、不怕、不喜。陳干事用半通的朝語加手勢比劃著問她有無吃的東西,并拿出兩張朝鮮錢幣。不料這個“冷美人”也會半通的中國話,她生硬的說:“要吃飯吧,肚子餓了嗎?你們等著,我去取來?!痹捯艟拖袷^扔在木板上,沉悶、無味。
    中年婦女轉(zhuǎn)身向屋后走去,冷冷的話讓我們覺得心里不踏實。約半分鐘光景,陳干事站起身尾隨著向后望去,轉(zhuǎn)來他面如土色,說:“不對,快走,這是個女特務(wù)。她沒有到廚房給我們拿吃的,從后門出去了。”
    我們立即離開小瓦屋。陳干事又一拉我說:“不能從原路走,她們會趕上我們,先到山梁上的樹棵子里躲一躲,看看動靜再說?!边@時我們才感覺到當(dāng)兵的沒帶武器的危險。因為陳干事是文化干事,平時配合連指導(dǎo)員作政治宣傳工作,沒有配備武器。我是司號員,現(xiàn)在身上除了一支軍號,一個水壺和空米袋之外,什么也沒有了。
    天陰沉沉的,烏云像個大鍋蓋兒籠罩著大地,山梁不高,背面是公路,路是由這邊山下繞過來的。由于低云形成自然屏障,敵機難以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路上已有我們的部隊在行動,口令聲聽得非常清晰。我們真是喜出望外,忘記了饑餓,忘記了一切,連跑帶溜下了山,喘著氣向過路友鄰部隊一位連長模樣的人講了山上的情況。這位干部模樣的人抬頭說:“這是個路彎子,敵人能觀察到我們兩邊行軍情況,不能讓他們把情報搞走。三排長,帶幾位戰(zhàn)士上去看一看?!币晃槐环Q作排長的人從臂上取下沖鋒槍,一揮手:“七班長,走!”他們上了山梁。
    一陣槍聲過后,三排長和七班戰(zhàn)士們押著一男一女走下山來,男的高舉雙手,“冷美人”低頭,秀發(fā)已經(jīng)紛亂。三排長向連長報告:敵人先開的槍。我們斃敵兩個,俘虜兩個,繳獲卡賓槍兩支,手槍兩支。排長又轉(zhuǎn)臉看著我和陳干事說:“你這兩位同志好危險,到特務(wù)窩里找飯吃,再有一分鐘,保險成了他們的俘虜?!?/P>


春川歷險


    我們在離春川幾里路的地方,發(fā)現(xiàn)公路旁有個路標(biāo),是我軍的代號,進去一問,確是我軍的兵站。更令我們高興的是,還碰到一位熟人。他是軍部的一個干事,出國前他作為考核組的成員在我連住過幾天,認得我們。這位姓唐的廣東籍同志很講義氣,他說住在我們連隊那幾天我給他打過洗漱水,他很感動,一直記得。唐干事向這里的負責(zé)人車管理員講了我們的情況,車管理員正忙著看一疊條子,手一揮說:“你們45師現(xiàn)在漢江以南的沙五朗寺一帶打仗,離這里80多里,怎么去找呵。先留在兵站上分配工作吧。你先吃藥、治?。ㄖ肝遥D悖ㄖ戈惛墒拢┦俏幕墒拢碗S唐干事一起協(xié)助發(fā)物資,按他們報的干部、戰(zhàn)士的數(shù)字發(fā)。以后再送你們歸隊。”
    這個兵站是負責(zé)全軍食品供應(yīng)的,食品有炒米,炒面、少量餅干,還有豬肉、牛肉和魚罐頭、腌蘿卜條。大米、白面、高粱米也有,但現(xiàn)在沒有單位要,因為沒有條件做飯。對罐頭和餅干的分配是按營以上干部、連排干部和一般戰(zhàn)士三個檔次安排。不過當(dāng)時人們都很誠實,絕少有虛報冒領(lǐng)之事。
    我每天先吃下唐干事給我弄來的幾顆藥丸,就躺在還漏水的防空洞里休息。因為連著幾天都在下雨,防空洞內(nèi)從頂?shù)降滓约八闹芏际菨皲蹁醯?。我鋪一塊雨布在松枝上,蓋一塊雨布在身上就迷迷糊糊的休息,中午和晚上在喝點陳干事用罐頭盒帶給我的半盒炒面湯,這已是美如天堂了。
    兩天后,我的體力有所恢復(fù),不拉肚子 了。第三天,我覺得有些精神了,就走出潮濕的防空洞,看到這個長長的山溝內(nèi),隔幾十米遠就有個堆垛,上面蓋有綠色帆布,再加上偽裝用的松枝等物。周圍山上有高射炮陣地,駐有專門掩護這個兵站的高射炮部隊。
    我想要求下午做些事,或者和陳干事趕到部隊去??墒钱?dāng)天下午,車管理員突然召集全兵站的人集合開會,他稍微帶些緊張地說:“告訴大家一個情況。我剛?cè)ズ笄诓块_了個緊急會議,現(xiàn)在前面的情況是,本來命令我軍于昨天換下來休整,媽的××軍沒有接好防,讓敵人插過來了?!币幌?,在場的人情緒都緊張起來了。車管理員咳嗽了一下,繼續(xù)說:“你們45師又拉上去打阻擊了。”他望著我和陳干事。“上級分析,敵人最快也要一天多才能到這里,我們今天下午的任務(wù)是,全力以赴,包括警衛(wèi)排,調(diào)集一切車輛,把這些物資搶運出去,堆到公路邊,我們的部隊過來了,他們要什么就領(lǐng)什么,盡量帶走,不能留給敵人。好在老天爺下雨,敵機不會來。就是來了我們也要搶運,山上的高炮營還在掩護我們,我們不搞完,他們不會撤離陣地?!?
    當(dāng)大家開始行動時,車管理員又伸出巴掌擋住大家:“別慌,上級還指示年紀(jì)老的、生病的和女同志,今天下午就先撤,你們帶足五天吃的,到金化以北找我軍后勤?!?BR>    我屬病號,陳干事要照護我,在先撤之列。臨出發(fā),車管理員再三交待:“記住,到春川的丁字路口,既不能再往東走,也不能過漢江往南,只能向北,一直向北走。”
    走出山溝,上了公路,就聽見南邊傳來隆隆的炮聲。由于天下著雨,能見度低,敵人飛機不能出來騷擾,路上有不少部隊在急促前進,還有馬拉的山炮、榴彈炮、擔(dān)架部隊等。天微黑,我和陳干事及兵站上的其他幾位同志到達春川,走到一個丁字路口,這里已是人山人海,東邊過來的,西邊到達的,匯集在這里,都朝北邊的一條公路上涌去。南邊是漢江,據(jù)說城市也在江南,但不見一點燈火,只看到一片白茫茫的江水。有人提醒我們:趕快往北走,這里不能久留。說時遲,那時快,幾架敵機的聲音已經(jīng)由遠而近,聲音越來越大。我一聽不對頭,趕快撲倒地下,一聲“陳干事”還沒喊出來,幾聲巨響已將我的聲音淹沒。只見火光幾閃幾閃,猛烈的熱浪和沖擊波已將我掀離地面,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不知在地上躺了好久,漸漸我恢復(fù)了知覺,發(fā)現(xiàn)誰的大腿壓在我身上。當(dāng)我記憶起剛才敵機轟炸的情景時,便猛然坐起來,發(fā)現(xiàn)我被剛才炸彈的沖擊波由公路上掀翻到漢江邊的沙灘里,不知從那里炸飛來的一條人腿落在我身上。我在旁邊摸到我的帽子,戴在頭上,雙臂支撐著爬起
來,這時發(fā)現(xiàn)原來掛在肩上的米袋不翼而飛,里面有炒面、罐頭,是幾天的口糧呵。軍號也扁了,灌滿沙土,我將號嘴拔下,將它扔入漢江,身上僅剩一個水壺與我作伴了。我摸上岸,只見公路上品字型擺著三個一丈多深的彈坑,人們擠擠嚷嚷從它旁邊繞過。
    我大聲喊著陳干事與兵站上的其他同志,一個也沒找到。一個干部模樣的人過來拉了我一把說:“你這個小鬼喊什么呀,現(xiàn)在還到哪里找人,趕快北撤吧。”


北撤途中


    雨越下越大,但大炮的呼嘯聲卻越來越近,不僅南面有大炮聲,東面、西面都有大炮聲。特別是東、南、西三個方向樹起敵人的探照燈光柱,已告知我們現(xiàn)在的處境非同尋常。人們的心情都非常沉重,牙咬得緊緊的,涌入北撤的人流??墒窍虮敝挥羞@一條公路,右邊是懸崖,下面是水;左邊是山,公路上被一些汽車、炮車排成數(shù)路縱隊擠得水泄不通。
    根據(jù)情況,我選擇從左邊靠山走,因為現(xiàn)在秩序如此之亂,如在右邊被擠下懸崖也無人問津。左邊靠山雖安全,但路很滑、很擠,我一手扶著山崖,一手扶著難以挪動的炮車,一滑一溜地往前走。忽然腳下一滑,跌倒在一門山炮輪下。剛蹭著起身,突然前邊飼養(yǎng)員一聲“呵唷”,山炮向前移動,我的右胳膊和右腿就被壓在輪下,幸虧抬得快,不然腦袋就會被壓在輪下??墒俏业能娒眳s被車輪子無情地碾了下去。我驚恐地起身,大罵了幾句,可是在這樣混亂的情況下,罵又有什么用呢?都要急著北撤,炮車笨重,只要有一點空子,當(dāng)然它們就往前鉆了。
    炮車一輛接一輛,我的帽子已無法可找,我也不愿冒著生命危險俯身去找了,趕緊跟著人流向北撤離。走了好一段路,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個彈坑把公路破壞了,本來僅能過一輛車,因為插上來的車多了,堵得大家都過不去。這時有一位首長模樣的人,帶著幾個警衛(wèi)員站在那里,強行制止了插隊上來的車輛,道路才得以暢通。
    雨停了,天微明,藍天、白云。在平時,久雨放晴是可喜的,但在這樣特定的情況下,我們倒希望天陰得更重些,雨下得更大些,以方便我軍白天行動。
    果然,敵機出現(xiàn)了,嗡嗡的聲音,難聽死了。大部隊和車輛都疏散到公路兩邊的山林里隱蔽起來,我一個人目標(biāo)小,揀了個偽裝圈戴到頭上,繼續(xù)趕路。敵機飛得很低,或在頂上盤旋,我就在路邊找個彈坑或壕溝隱蔽起來。敵機一離開,我就趕緊走路。就這樣與敵機捉了大半天“迷藏”,實在餓得無力氣抬腳了,想找點吃的。這時我發(fā)現(xiàn)路旁山腳下的樹林里有人,就趕了過去。果然有一個連隊的人正在開飯,吃的高粱米、腌蘿卜條,很饞人。在旁邊歪坐了一、二十人,一個連長模樣的人在向他們訓(xùn)話:“不管你們是那個友鄰部隊的,出國抗美援朝到了這里,我們都是階級弟兄,應(yīng)該有福同享,有飯同吃。可是現(xiàn)在不行,我們連要上去執(zhí)行任務(wù),戰(zhàn)士們不吃飽肚子怎么打仗。這樣吧,我們每人再添一碗,剩多剩少都是你們的。”
    行軍鍋里只有個底兒了,旁邊還有這一、二十個饑餓得虎視眈眈的友鄰部隊的戰(zhàn)友,肯定沒有我的份了。我無奈向四周一望,發(fā)現(xiàn)那邊地上立著一支軍號,旁邊正在埋頭吃飯的青年肯定是司號員了。我走了過去。
    在軍隊,司號員與司號員都有種特別的同行親,在國內(nèi),我們對俘虜過來的國民黨軍隊中的號兵也是同樣。這時我向這位不相識的同行講了我的遭遇,并拿出號嘴作證。他嘆了口氣說:“這要在平時,我加點菜招待你,現(xiàn)在沒法。”說著他從掛包里拿出一張紙,撥了一砣高粱米飯給我。我好感激呵!感動之中,我取下身上剩下的唯一一件東西——水壺,雙手捧上說:“我這個水壺是淮海戰(zhàn)役打下宿州的戰(zhàn)利品,是美國軍用水壺,下面一節(jié)可卸下來當(dāng)茶杯用,現(xiàn)在送給你作個紀(jì)念吧。”這個司號員同行很高興,又撥給我一砣飯,還夾了根腌蘿卜條,連聲說:“實在對不起,在這個時候……”兩砣高粱米飯下肚雖然壓了點心慌,反而更有饑餓感了,我決定在這里休息一下再走。
    山腳下原來是一個村莊,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一片廢墟。我在一堵斷墻旁找到一個地洞,里邊有鍋灶、鋪草,大概是這家房東避難之地,人早已無蹤影了。我在鋪草上躺下,剛一伸腿,蹬到一捆枝枝柴禾,我起身下意識的將它移開,竟奇跡般的發(fā)現(xiàn)里邊藏有一個小壇子,將蓋子一揭,一股香味撲鼻而來。伸手進去一摸,原來是個腌菜壇子,竟撈出一把腌菜來。這真是天賜珍品,我狼吞虎咽地將它消滅干凈,再手伸壇內(nèi),已撈不到什么了。
    一把美味腌菜使我長了不少精神,消除了不少疲勞,我想繼續(xù)趕路,可是出了洞口,良心上又有發(fā)現(xiàn)。這一把腌菜說不定是這戶人家珍藏的救命之物,不知這里屬北朝鮮還是南朝鮮,總是老百姓之物吧,過去在國內(nèi)我們吃用了老鄉(xiāng)的東西,不是給錢,就是給倒點米什么的作為補償,可是我現(xiàn)在是一無所有了。但心里過不去,回過頭來折了幾枝松枝,挽起來當(dāng)掃把,將這個小小洞內(nèi)的所有空地掃了個干干凈凈,將鋪草整理了一下,僅僅如此,權(quán)作為一名中國軍人對人家一把腌菜的賠償吧。
    我又上了路,隨著人流向北走去,嘗盡風(fēng)餐露宿的滋味,幾經(jīng)周折,終于找到了部隊。
    連里為我能夠活著歸來感到驚奇,同時告訴我,文化干事已先我兩天歸隊,連長因為他沒有對我保護好而批評了他,并給他記過處分,正在寫檢討哩。這不公平,途中我已經(jīng)夠拖累他了,我向連長、指導(dǎo)員作了說明:我永遠忘不了這位患難之交的戰(zhàn)友。(轉(zhuǎn)自《湖北文史》總第九十三輯)